這一天，離家三載的姜岱陽返回方家，晚膳在孫嘉欣的張羅下自是豐盛</p>

軒格院燈火通明，方家一家五口圍坐圓桌</p>

方家沒有食不語的規矩，五人有說有笑，也添了酒香助興，席間姜岱陽更是說了幾件有趣見聞，待用完膳，丫鬟婆子撤走碗筷碟盤，又上了飯後茶</p>

“這次回來有什麽打算？”方辰堂問起姜岱陽</p>

“我在寶慶三街上要開一家尋寶坊，已在進行中”</p>

寶慶三街離晨光茶行只有兩條街，姜岱陽笑著直言，再來他會花上不少時間在那裏，接著他喝了口茶，又提起另一件事</p>

朝廷要一批好茶，過去都是幾家皇商上貢，但幾年來了無新意，負責的官員已另外圈選幾家茶商，將舉行茶品競賽，冠軍茶將成為新貢茶</p>

晨光茶行原本不在名單內，是姜岱陽有幾個有能力的朋友與他交好，遂聯名推薦了晨光，屆時若能拿到冠軍，方家將一躍成為皇商</p>

沈穩如方辰堂，眼睛也不由得一亮，他白手發展至今，就差一步，若是能成為皇商，方家地位與現在可大不相同</p>

“這事沒為難你吧？”商場上沒真朋友，有好處可圖才是實的</p>

這才是家人，先考慮到他有沒有難處，姜岱陽微微一笑，“真沒有，那幾人曾受我相幫，想回報，對不能直接拿下皇商還感到抱歉”</p>

“那就好”</p>

“我有信心，咱們家裏有全皇朝最用心的茶師”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呂芝瑩</p>

“沒錯”孫嘉欣對這自我要求甚高的小棉襖也是信心滿滿</p>

“有配合的茶園、自家的茶廠，但已上市的茶少了新意，肯定得找新茶，或是配出新茶來”方辰堂很快的點出問題</p>

“爹說得對，各地都有茶，可出名的只有幾個地方，那些地方的茶一向供不應求，所以要月兌穎而出是有難度的”呂芝瑩也很有想法</p>

“沒關系，時間還算充足”方泓逸薄唇微揚，他雖然對自家事業沒有興趣，不過基本的了解還是有的</p>

呂芝瑩沈吟一下，就道：“我明天要去春潤茶園找一些老茶師聊聊，也許能有什麽想法也不一定”她是一門心思都在茶事上了</p>

“我從信裏得知這三年茶園重新規劃，變得很不同，也想去看看”姜岱陽臉不紅氣不喘的開口，他還有個禮物要送給呂芝瑩，認真來說，是送給方家，但那個禮物目前還沒完成，他只能忍著不說</p>

這小子還真積極啊，孫嘉欣憋住了沒搖頭，笑著看向呂芝瑩，“你二哥離家那年茶園才開始整建，你好好帶著他去逛逛”</p>

“是，娘親”</p>

接著，幾人便各自回院落休息</p>

翌日一早，兄妹一前一後到滄水院跟父母請安，用完早膳，隨即從側門上了青布帷蓋的馬車</p>

姜岱陽為了能跟呂芝瑩好好說話，馬車備了兩輛，除了駕車的梁風、梁漢外，曉春、曉彤坐到另一輛車中</p>

馬車達達前行，姜岱陽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呂芝瑩</p>

他的目光太專註，瞳眸漸深，她越發不自在，覺得尋常慣用的馬車頓時顯得擁擠，就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</p>

她輕咬下唇，下意識伸出手將車壁上的窗開了個小縫，感覺舒服了些</p>

姜岱陽也終於回過神，發現自己落在她臉龐上的目光太過，連忙收斂眼中的癡，挑起了話題，“大哥的身體看來真的好多了”</p>

“對啊，葉姊姊真的很用心”她想到大哥的身體就想起過去的事，“二哥一定不知道，我很小的時候，大哥鎮日臥榻不起，我又太無聊，總想著去看他，但大哥多在睡覺，就算醒著，也只是虛弱的看著我笑，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，下人們老是一臉為難，要我出去玩別吵大哥沒過多久，家裏出現二哥——”</p>

“我帶你避開下人偷偷去看大哥，好幾回怕被撞見，兩人躲在衣櫥裏，從縫隙看著沈睡的大哥，也迷迷糊糊的睡過去”他微笑的接了她的話</p>

再後來，他被養父帶去上學堂他驕傲自大，內心卻敏感脆弱，並不喜與同齡的小孩在一起，偏偏他五官異常俊美，極易引來目光，有些孩子刻意找碴，兩方就打起架來</p>

他一打十，得了個“小霸王”的稱號，但鼻青臉腫的回家後，就被養父罰跪祠堂，不準吃晚餐</p>

那時總是她偷偷的送來吃食跟水，祠堂裏只有一盞要滅不滅的燈，她還很有義氣的說要陪他跪</p>

他不要她待，她也堅持不走，最後總是忍不住溜意睡著了</p>

“小時候常常被罰跪祠堂，都是你偷偷進來陪我”他笑說</p>

“那時只覺得二哥一個人會怕吧，祠堂那麽黑，又沒有吃東西”她也記得的</p>

姜岱陽微笑，呂芝瑩明明年紀比他小，卻女乃聲女乃氣的說著，“二哥，別怕，妹妹陪你”跪了一會兒，又提醒他，“不過，二哥，你要乖啦，別再惹爹爹生氣了”說著說著，她睡著了</p>

他至今還記得她靠在他身上睡著，小小一團，眼睫下的黑影襯得那張粉女敕臉龐更為精致</p>

兩人在馬車上回憶年少種種，氣氛明顯輕松不少，姜岱陽也感覺到她自在許多</p>

馬車出了城，話題也轉換到茶事上</p>

晨光茶行這幾年穩定發展，在其他地方設有分鋪，因為晨光自己的制茶所要供應幾家分鋪明顯供不應求，若遇上過年等大節日，更會遇到無貨可賣的窘境，於是找了幾家商譽好的制茶所簽約合作，自家制茶所也是一再擴廠</p>

春潤茶園就是其一，位在穆城近郊，最初方辰堂創業賺了錢，只想買地種茶，而後又有錢，就買了整片坡度較小的山頭，重新翻土整理，如今滿山坡的茶樹皆雇專人管理</p>

此時，姜岱陽等一行人下了馬車</p>

碧藍天空下，滿山翠綠，還有幾座長屋，茶園管事已經帶著幾名小管事過來招呼，老管事是個兩鬢斑白、十分慈祥的五旬老者</p>

面對呂芝瑩這個時不時來巡園的大小姐，他及茶園所有茶師、奴仆都戰戰競競，這看來十多歲的小姑娘，東家可全都放權給她了</p>

呂芝瑩看來稚女敕，但懂得很多，這茶園每個行距、株距及多少茶樹分枝插植等定苗的數量都有講究、計算這些年來，這裏出產的茶葉在穆城占一席之地，隱隱有取代過去號稱第一茶行的悅客茶樓</p>

穆城的老百姓都說，方家是好心有好報，呂芝瑩的身世不是秘密，她是茶農的孩子，到方家後，被東家帶在身邊手把手的教，看著人種茶，之後學會炒茶、茶藝、精茶道，還練得一手配茶的好功夫</p>

這幾年來，方泓逸深居簡出，茶園裏見過他的人可說是沒有，但呂芝瑩這未來的當家主母，可是無人不知，無人不曉，他們都覺得東家的眼光就是好，童養媳收得好、養得好，而養子更是厲害</p>

外面將姜岱陽的傳奇說得沸沸揚揚，連在近郊的他們都聽說了，因此一看到呂芝瑩帶著姜岱陽過來巡視，每人看著他的目光都帶著崇拜，又不好直看，都是看一眼，點個頭，低下頭忙活兒，但又忍不住擡頭再看，尤其是女眷，不分年齡，一雙雙眼睛可都要黏在他身上，像拔不下似的</p>

他們都知道大少爺身子不好，長年喝藥，也沒餘力管茶行，而姜岱陽這個二少爺有經商頭腦，他們的未來有可能是要靠他呢</p>

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這對出色的兄妹身上，一個一身玄青色團花錦袍，一個著茶白色的月華裙裝，兩人走在一起，分明就是一對璧人</p>

姜岱陽揚了好看的眉，“我們往另一邊走吧”他在外行走，自是不怕人看，但有些人看得忘了幹活就不好了</p>

呂芝瑩也看到他們控制不住想看他的表情，她倒是能體諒，邊走邊打量他，一身玄青色寬袖長袍，舉手投足皆見文雅，不知身分的恐以為是哪裏來的大家公子呢</p>

“這些年，穆城有關二哥的傳言太多，他們是好奇”她說</p>

他看著她，突然笑了，“我比較喜歡你對我的好奇”</p>

呂芝瑩粉臉微紅，“二哥捎信不間斷，很多事我都知曉了，哪需要好奇？”</p>

“書信裏寫的不過一小部分，接下來的日子，我慢慢說給你聽，可好？”</p>

他目光很溫柔，話有點撩，攻勢很兇啊，身後隨行的兩名小廝低頭憋笑</p>

二少爺對主子的心思，曉春、曉彤也是明白的，可童養媳的身分讓姑娘考量得更多，雖然軒格院那裏也是暧昧不明的</p>

呂芝瑩也聽出他話中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密，臉頰有些燒紅，連忙指著另一邊，“二哥，那一區是炒茶的廠房”</p>

兩人走進右邊的大廠房，並沒有感覺到溫度變高，這代表通風做得極好</p>

姜岱陽看了這寬敞的空間，聽著呂芝瑩細聲說著這裏主事的多是老師傅，兩人向幾個老師傅頷首，也不忘示意他們忙自己手邊的活兒便好</p>

老茶師單手翻炒，手起茶落，速度也夠，對茶鍋的溫度都拿捏得極好，一口大炒鍋的溫度皆是先高後低，炒好的茶葉依序放到畚箕翻晾散熱，之後還得揉茶，另一邊，有老師傅帶著新手手把手的教授</p>

呂芝瑩抓了一把茶葉邊揉邊抖畚箕，揉起茶來，這靠的就是經驗</p>

她揉撚動作俐落，與老師傅的動作絲毫不差</p>

姜岱陽靜靜的凝睇，在人前，她清麗沈靜，在與家人同處時，她更為鮮活，一雙明眸帶著狡黠，相當靈動，他更喜歡卸下心房的後者</p>

“妹妹的揉茶功夫真好”他說</p>

一旁陪同過來的老管事忍不住開口，“二少爺，瑩姑娘一手炒茶功夫是這裏最厲害的呢”</p>

“是啊，二少爺，大小姐眼睛可利了，觀茶色就知道要起鍋”另一名老師傅也忍不住開口</p>

姜岱陽笑看著呂芝瑩，話卻是對其他人說的，“嗯，她對茶的一切事物是再認真不過的”</p>

“二少爺大概不知道，某次東家出遠門，南方一家茶商鉆空子，送來次等茶交貨，殊不知大小姐的鑒茶功夫也是一等，當下挑出有問題的茶葉，有劣茶也有蟲傷或病芽的，那茶商最後落荒而逃呢”</p>

這件事姜岱陽其實知情，雖然遠行在外，但他一直派人關註她的動向並向他報告，對她經歷的事可是如數家珍</p>

那名茶商被揭了短，死不承認，還汙蔑她潑臟水，事後又想甩袖離去</p>

呂芝瑩雖年少，卻霸氣直言，“欺我年幼，想蒙混過關，事不成，又惱羞成怒誣我晨光商譽，請燕掌櫃去報官，咱們讓公家來公斷”</p>

也是這件事，讓年僅十四歲的呂芝瑩一戰成名</p>

當年她是被惹怒才呈現霸氣一面，這兩年她可是以沈靜形象示人，眼下掀起當年事，她粉臉羞紅，連忙帶著姜岱陽前往烘茶區參觀</p>

一路來到最後的東區，這裏規劃了一間間茶院，有一等茶師專用的制茶處，都是名貴的茶品，身邊有二等茶師輔助，這些二等茶師是從茶徒們之中提拔上來的，茶徒人數都有上百名，顯見晨光是有計劃的在栽培人才</p>

兩人繞了一圈下來，姜岱陽看時間仍早，就往茶園走去，示意跟著的小廝丫鬟都別跟著，他好久沒跟她獨處</p>

夏日的風在山間清涼許多，兩人慢慢走在茶園間，大多是姜岱陽在說著這些年在外的見識</p>

呂芝瑩想到被她拿來當庫房使用的東耳房裏，大半以上都是他游歷在外派人送來的奇珍好玩，她也拿了一兩樣，與他閑聊，兩人談得越發熱絡，沒註意到雲層厚重，像是要下雨了</p>

夏日天氣說變就變，待發現天空灰了，兩人已走到茶山邊坡，此時再往下走是來不及走到廠區的，只能轉而先往亭子去</p>

兩人甫走入涼亭，大雨便嘩啦嘩啦的下起來，偌大茶園頓時變得霧茫茫一片，兩人仿佛獨立於世</p>

微風拂來，帶著點涼意，姜岱陽望著呂芝瑩，站在亭裏的她如國畫裏走出的仕女，黑發如瀑，簡單的紮了半頭，用一珍珠釵系住，粉念桃紅的臉上，一雙杏眼盈盈她真的長成大女孩了，可惜她的及笄禮他終究還是來不及趕回來</p>

“二哥回來後老是這樣目不轉睛的看人，怪難為情的”呂芝瑩被看得臉紅心跳，反正這會兒也只有兩人，索性說個明白</p>

她顯現的嬌俏讓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頭，“看你長大了，成了大女孩了”</p>

“是啊，都十六歲了，二哥都二十了，認真說，二哥變化更大”他的外貌更成熟，尤其眼神，深邃中帶著幾許微光，像黑夜星辰，好看得能勾人魂魄</p>

“二哥想變成更好的人——”他頓了一下，已在喉間的一句“你可喜歡這樣的二哥”卻出不了口，他不想嚇到她</p>

三年不見，雖書信不斷，但他想再做更多的努力，讓她願意跟他在一起</p>

“二哥已經很好了，三年便趕上爹爹這麽多年的成就，爹爹也許沒在二哥面前說，可在外人面前，爹爹提到你可驕傲了”</p>

“你才是他最大的驕傲，在外面都聽說晨光茶行的大小姐待人接物一流，參與茶事、出入應酬皆不輸男兒”姜岱陽說到這裏，眼裏浮現心疼，“二哥可以想像到你私下有多努力，從未懈怠這次貢茶競選，家裏對你期待高，你盡力就好，你手邊的事實在太多——”</p>

“不會太多，也沒什麽特別的事”</p>

“你信裏不是寫了嗎？三個月後的鬥茶大賽”</p>

呂芝瑩嫣然一笑，“我有信心，那不算事”</p>

他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頭，“知道你心大，也知道你的能耐，但再多的榮耀都比不上健康的身體，你太要求自己，爹娘看了會心疼的”其實他更心疼，卻沒提自己，也是不想逼迫她接受自己的感情</p>

“我明白的，不過我做的是喜歡的事，有時的確會忘了時間，我會註意的”她眨了眨眼，這話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太過，也是情有可原</p>

姜岱陽又好氣又好笑，“你啊，都是大姑娘了，還這麽愛逞強”他語氣突然一頓，眸光也變了，“其實我懂你，我們兩個都不是方家人”</p>

呂芝瑩在意識到他的明白指的是什麽後，她的心陡地一揪，眼眶泛紅</p>

她掩藏在內心的倔強，他是經歷一世後才明白的</p>

大哥早產，體弱多病，養父母總擔心纏綿病榻的他早夭</p>

呂芝瑩以童養媳的名義進入方家，小時候懵懂，不過隨著歲月流轉，聰敏的她明白了</p>

日後她得扛起方家，即使視大哥為親大哥，但扶養的恩情，在婚事上，她不敢也不能有其他想法</p>

之後意識到葉瑜成了大哥的心上人，她明白大哥不會娶自己，那麽在方家她的存在就變得尷尬，她只能努力再努力，不讓自己變成多餘的人</p>

所以，她習慣了什麽都要做到更好，習慣要求自己達到完美</p>

她曾碰到瓶頸，也曾因數月配不出一道好茶而沮喪，養父母都看出來了，要她別太逼自己，但她就想讓茶行的生意更好</p>

那時撐過來了，卻沒想到眼下他輕聲的一句話，就讓她喉頭哽結，慶幸的是他沒再說話，只靜靜陪伴</p>

這場西北雨來得快，去得也快，雨後的茶山風景如名家手下的水墨畫，兩人各有心思，靜靜欣賞，直到小廝丫鬟尋過來</p>

雨後濕地行走，裙擺鞋襪都沾了泥淖，一行人直接上馬車回去方家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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